自六月十日离开上党,赵怀安带着保义军继续向北前往太原。
之后的道路就是穿越太行山脉西南支脉,沿汾河东岸向北前行。
在此时,这一段路是有非常成熟的驿道的。
其一共可分上党到沁州段、沁州到汾州段、汾州到太原段。
这一路,赵怀安他们是先从漳源道进入沁州的,此道也是连接潞州与沁州的唯一官路。
沿着浊漳河谷地穿行,两侧为太岳山支脉,路面虽有起伏,但无绝险,是全程中相对平缓的一段。
这一路过屯留、襄垣,沿途多农田,驿站是全程补给最方便的一段。
而出了沁州就需要往北,沿着汾河东岸行走,进入汾州。
汾水谷地是太原最核心饶富的地区,保义军在这边获得了充足的补给。
而北上到了灵石县后,就接近雀鼠谷窄段,保义军绕行其南侧,避免峡谷险段。
一过雀鼠谷,就进入了汾河东岸平原,这里的道路开阔平整,行军速度一下就提了起来。
终于,在乾符四年,六月二十二日这一天,保义军大军过祁县,距离太原不足六十里。
然后他们在道左遇到了一队骑士。
……
为首骑士非是别人,正是赵怀安的老兄弟王建。
此刻王建着一身明光大铠,未着兜鍪,只是裹着一个红头巾,远远看到保义军的旗帜后,便带着伴当骑士们奔了过来。
但人在五里外就被飞龙骑士们给拦住了,然后就是一通盘问。
很快,中阵的赵怀安便得到消息,亲自跑到了前阵。
远远的,赵怀安便看见王建站在马下和几个保义军武士闲聊,时不时还哈哈大笑。
不得不说,王建比以前更加爽朗了,很难说,他会没受赵怀安的影响。
优秀的人总会学习身边更优秀的,而不是下意识就去嫉恨。
他们会抓住任何机会,让自己变得更优秀。
王建自觉向赵怀安学习,赵大如何,他如何。
所以此刻赵怀安远远望去的时候,颇为怪异,只觉得这王建怎么变得有点眼熟。
摇了摇头,赵怀安奔了过去,晓得王建过来必然是要说太原的情况。
而能让王建奔出太原六十里来找自己。
看来,太原城内的情况要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。
想着,赵怀安奔了过去,冲王建喊了一声:
“嘿,八郎!”
……
“八郞啊!你怎么来了?”
赵怀安拉着王建上了驴车,然后示意队伍继续开拔。
王建和赵六、豆胖子、李师泰、张龟年几个相熟的笑着点了点头,然后对赵怀安道:
“赵大,咱们忠武军的兄弟们可把你盼过来了,有你在,兄弟们算是心里踏实了。”
赵怀安听了,心中一动,奇道:
“八郎,听你这话的意思,你们这些忠武军的将士,如今在太原城,日子很不好过?”
王建苦笑一声,压低了声音:
“何止是不好过!简直就是被放在油锅里啊!”
“说句不好听的,咱们这些兄弟要不是听说你奉旨北上,马上就要到了,恐怕早就已经哗变,提着刀撤出太原城了!”
赵怀安挑了挑眉毛,撇了下王建,暗道:
“贼王八这些忠武牙将,心是越来越野了啊,动不动就哗变了。看来这哗变真的就是零次和无数次啊!”
他不动声色,顺着王建的话,问道:
“哦?这太原城内到底如何?你细细说来!”
王建实际上三四天前就在这边等了,可见他们这些忠武牙将们是有多盼望赵怀安来,此刻当然毫不无保留,向赵怀安介绍太原的乱局。
他叹了口气:
“赵大啊,你是不晓得,这半年呆在太原,可算是让我们这些忠武牙将们开了眼了。”
“我们以为咱们在前线哗变回许、蔡,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吧!”
“当时又是求你赵大说情,又是让以前几个忠武军的老节度帮咱们说好话。”
“最后怎么着,咱们是又要戴罪立功,再被派于前线。”
“可赵大,你再看看那些河东牙将们干的事哦,咱们那点事和他们一比,就是这个!”
说着,王建不忿地比了比小拇指。
然后他就说:
“河东之前的那个节度使,崔季康,就让这些人去出城援助代州,人半道就杀回来,最后直接把这崔季康给从床榻上拖出给弄死了。”
“河东节度使啊!北都留守,太原尹,这么大个人物,这些人说杀就杀了。”
“而且更了不起的是什么?人家杀了节度使后,还和个没事人一样,为首的张锴和郭昢还就呆在军院,继续当他们的军院兵马使,也没说要造反啥的。”
“然后呢?那些作乱的河东牙兵们也是这样,哗变之后,还继续拿刀守太原。”
“赵大,你能理解不!”
赵怀安摇了摇头,说实话,他也理解不了河东牙将们的松弛。
这些人是真的横行无忌,一点都不带怕的。
王建也是点头:
“所以啊,咱们这些人就是太老实了,和这帮坏种一比,可不就被朝廷给拿捏了吗!”
“我们也是看明白了,这朝廷和咱们啊,咱们硬起来,他们就软。我们一软,他们就硬!那与其他们硬,还不如我们先硬呢!”
看来,河东军的所作所为,是真的让这些一直拼死拼活的忠武军破防了。
赵怀安忍不住咳嗽了一下,这贼王八也是的,当着咱一个行营招讨副使的面前,说这样的话。
他拍了拍王建:
“行啦,行啦,不利于团结的话还是少讲!说说现在河东军现在什么情况,毕竟你大老远跑过来找我,也不是和我抱怨这些的吧!”
王建点了点头,开始为赵怀安介绍:
“赵大,你有所不知。如今的太原城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。城内城外,各路兵马,名义上都是朝廷官军,实则,早已是各怀鬼胎,互不统属,甚至……可以说是互相敌视!”
王建掰着手指,为赵怀安一一道来:
“首先,是河东镇的本镇兵马。”
“这也是如今太原城内,实力最强的一支力量。总计兵力,约有三万一千人。”
“当中最核心的,便是那八千太原牙兵。这八千人,皆是世代从军的精锐,骄横跋扈,极难驾驭。他们分为左右两厢,各设兵马使,每厢领兵四千。”
“左厢兵马使,是张锴和郭昢二人。此二人,皆是河东宿将,在军中威望颇高,此前那姓崔做节度使时,二人就已经是左厢兵马使。”
“不过现在人家杀了节度使后,官反而做的更大了,一个是马步都虞候、一个是府城都虞候。”
“而那右厢兵马使叫贺公雅。这人你认识,之前在川西的时候,这人带着千余河东牙骑随高使相入援,立了个功劳,回去就做了兵马使了。”
“这贺公雅啊,人怎么说呢?就是算还行,不好不坏,以前见他的时候,还觉得人挺和善的,但没想到十来天前,就是他的部下在城内哗变劫掠,杀了不少人!”
“所以这河东军牙兵的左右两厢是真都跋扈,且属于无可救药的那种。但偏偏人家在太原算是累世胶固,根基深,城里城外的人物都和他们沾亲带故的。”
说完河东牙兵,王建又对赵怀安说道:
“除了牙兵之外,还有那一万多的天兵军。这些人,成分复杂,多是当年从各处招募来的健儿,战力尚可,但军纪涣散。”
“再有,就是依附于太原的那些番落兵,大约有五千人。这些人,勇则勇矣,却野性难驯,时常劫掠地方。”
“而且这些人也不让人放心,因为他们当中和沙陀人的关系很深,谁也不晓得哪个人就和对面是沾着亲的。”
“可偏偏现在的节度使李侃对这群人还挺倚重的。其实前些日太原城内的骚动,就是和这些人有关。那新节度也是怕了这些河东牙兵,想用这些番兵对付牙兵。”
“但那老儿也不想想,那些番兵都是来自十几个部落,各不统属,怎么可能为了你一个新来的节度使,去和这些骄悍的河东牙兵作对?”
“所以那老儿也就是一场空,我估计再这样下去,这老儿也要步前节度使的后尘了,毕竟这节度使杀一个是杀,杀两个,难道罪会更大?”
“且不说这些了,这太原城内的兵啊,除了我刚刚说的牙兵和天兵军,还有从安塞军、横野军、大同军、遮虏军等各处防线败退下来的残兵,合共约有八千人。”
“但别看这些人多啊,实际上都已是惊弓之鸟,士气低落到了极点。”
“河东军也不将这些人放入城,就让他们在城外扎营,也是垫刀口的命!”
赵怀安静静地听着,心中暗自盘算。
这么看来,太原城内的形势的确很复杂啊,光是河东本镇的兵马,便已是如此山头林立,矛盾重重。
那边王建继续说道:
“除了本镇兵马,如今城中,还有三支客军。”
“一支便是那节度使李侃从任上带领的三千邠州军,为首兵马使是朱玫。”、
“这人也是咱们老熟人了,西川之战的时候,就有这人。”
赵怀安点头,他见过这朱玫,虽然没有太多的深交,但点头也算是认识。”
“然后是另外一支客军。也是从前线溃下来的昭义兵,人数有四千。”
“不过哦,同样是溃兵,这些人的命就好些,被安排在了城内。”
说到这,王建压低了声音,说道:
“赵大,这四千昭义兵本来是由他们节度使带领的,但前些日子,这节度使不知道为何就跑去了隔壁的行营,连兵马都不要了。”
听到这,赵怀安问道:
“这些昭义兵你有认识的不?”
王建愣了下,摇头:
“这倒是没有,不过赵大你要是有什么事,我也可以去认识认识,左右不过是几顿酒肉的事情。”
赵怀安点头:
“行,那你后面回去的时候,多为我留意留意那些昭义军。就选那种被排挤的,还苦大仇深的那种。”
王建点头,表示没有问题,不过还是问了一句:
“大郎,你是不是对这些昭义军有想法啊!别一个人吃独食啊,带着咱们忠武军兄弟们一起啊!”
赵怀安笑了笑:
“什么想法不想法的,这叫多个朋友多条路,有事没事打一枣,且学着吧。”
这边赵怀安瞎调侃,没想到那王建还真就认真的点头了。
赵怀安让王建继续说,后者点头,说道:
“那最后一支客军就是诸葛爽的汝州兵,和咱们三千忠武军了。”
“不过咱们算是比较超脱了,毕竟之前诸葛爽算是招讨副使,各方面都是给几分薄面的。”
再次听到诸葛爽这个名字,赵怀安邹眉:
“这诸葛爽人怎么样?之前他为招讨副使,现在被我赵大给顶掉了,你有没有听过他有什么怨怼之语?”
一听这话,王建就了然了,立马和赵怀安站在了同一个阵营,说道:
“赵大你不晓得,这诸葛爽啊,巴不得不做那个招讨副使呢。”
“别的地方,招讨副使不说一人之下吧,但也是说话管用的。但在太原,谁把这个当回事啊!人家就看你的实力。”
“所以这诸葛爽卸任后,怎么会对赵大你有怨怼?”
“而且这诸葛爽呢,底子潮。他是之前叛党庞勋的部下,后来投靠朝廷,这一次能被调来太原作战,朝廷也是看他和沙陀军有仇。”
“但这诸葛爽的资历太浅了,他麾下的汝州军是听话,可其他军,尤其是河东军是压根不理会这人,所以这大半年来都毫无建树。”
赵怀安了然,那边王建叹了一口气:
“咱们这些客军啊,和河东本镇兵马素有间隙,平日里时有冲突发生。若不是有朝廷的名义压着,恐怕早就已经火并起来了!”
说完这个,王建又不屑道:
“军中勾心斗角,官面上也是一个鸟样!”
“监军李奉皋,仗着自己是宫里派来的,处处指手画脚,与节度使李侃明争暗斗。”
“太原府的少尹丁球,则是个只会动嘴皮子的清流,整日里不是弹劾这个,就是参奏那个。”
“还有那个遮虏军使苏弘轸,和都教练使张彦球,也都是各有各的心思,各有各的山头。”
“整个太原城,从上到下,就找不出一个能真心为国分忧、齐心协力之人!”
赵怀安听完,眉头紧锁。
他知道太原的局势会很复杂,但没想到,竟然已经糜烂到了这种地步。
最后,赵怀安才问道:
“那李侃呢?”
“他身为河东节度使,就任由局势如此糜烂下去吗?”
王建冷笑一声:
“他?”
“他一个文官,能有什么办法?他倒是想有所作为,可他那些手段,简直就是火上浇油!”
随即,王建便将李侃到任之后的操作全告诉了赵怀安。
先是释放部落质子,引得军心不稳;后又因赏银不均,直接逼反了贺公雅所部的士卒,导致三城被焚掠。
到这里,王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:
“城内有消息,说那李侃,似乎也意识到贺公雅是个祸害。”
“但他不敢明着动贺公雅,便暗中派遣了府中的捕盗司里一个叫元义宗的酷吏,开始秘密索拿贺公雅麾下那些参与了兵变的都头、队正们,”
“咱们就是听闻了这个事,才着急忙慌来这里等你,毕竟这李侃实在是太蠢了。”
“要动手就得雷霆万钧,让人家来不及反应。现在用这样的慢手段,人家贺公雅又不是个傻子,发现自己部下不断失踪,能不动手?”
“所以啊,这太原很快就又要乱起来了。”
“不过乱归乱,咱们其实是最怕贺公雅和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,狗急跳墙。别看现在沙陀人从代州撤走了,但真要南下,蔚州距离太原也不过是四百来里。”
“一旦这些人和沙陀人里应外合,那咱们就危险了。”
听到这里,赵怀安也真的上心了。
显然太原目前的局势,一个处理不好,就能直接葬送整个河东战局。
到这里,王建也终于有点慌了,语气恳切道:
“所以,赵大,我今日赶来见你,就是想和你通个气。”
“我们忠武军的弟兄,虽然人少,但都是百战精锐,也绝不会坐视那帮乱兵把咱们拖入险地!我们愿意唯你马首是瞻!你我两军,当守望相助,互为犄角!”
“只是,如今城内这局势,实在是太过凶险。不知赵大你,目前可有什么计划?”
听完王建的讲述,赵怀安沉默了。
此刻军队依旧在沿着官道前进,漫天的烟尘遮天蔽日。
忽然,赵怀安对旁边的中军大将郭从云喊道:
“传我将令!全军停止前进,就地扎营!深沟高垒,广设鹿角,斥候前出三十里!”
然后他转而看向王建:
“八郎,你立刻返回太原城。告诉你忠武军的兄弟们,让他们稍安勿躁,严守营盘,不要参与城内的任何纷争!”
“如今我扎营太原城外,与他们守望相助!他们在内,我在外,一切听我号令!能做到否?”
王建毫不犹豫点头:
“放心吧,其他几个都将都和我一个意思,一切以赵大你马首是瞻!这些北人跋扈的很,这段时间颇给咱们气受,现在兄弟们就等你来了,带着咱们兄弟们和河东兵干!”
赵怀安这才放心,然后说了最后一个事:
“你回去的时候,看能不能约那个贺公雅,到时候给他一封信,我要对他说的全在信里。”
“啊?”
此言一出,王建明显愣了一下,但他相信赵怀安,于是稍微犹豫了下,就点头同意了!
最后,赵怀安也不留王建,让他即刻回太原办这两事,而保义军则在汾水东岸开始砍伐树木,就地扎营。
是夜,保义军宿于祁县东北,刁斗森严!
《创业在晚唐》-痴人陈